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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周的豆瓣口碑榜上，有一部很特別的電影。

它就是加斯帕·諾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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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導(dǎo)演的名字，再加上這個片名，你可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迎接一輪電光火石晃到吐的影像強(qiáng)暴。

這也是加斯帕·諾的一貫作風(fēng)——性、毒品、濫用藥物、瀕死，生理高潮引發(fā)的致幻體驗是他電影觀的認(rèn)知基礎(chǔ)。

加斯帕·諾

在這位阿根廷導(dǎo)演的前作中，無論是《不可撤銷》里的地下通道強(qiáng)暴。

《愛戀》里的3D性愛，《永恒之光》中閃瞎眼的光影攻擊，還是上一部《高潮》中群魔亂舞的性交狂歡。

《高潮》

加斯帕·諾的作品基本就等于禁忌、享樂至荒淫，以及極端的影像實驗。

這也注定了他的受眾會非常兩極，愛的很愛，討厭的也會覺得生理不適。

但到了這部新作《漩渦》。

你很難相信它出自加斯帕·諾之手，甚至豆瓣評分也一反兩極化的常態(tài)，高達(dá)8.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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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拍了一部樸素的紀(jì)實向電影？！

老老實實地聚焦著一對老年夫妻的生活起居，畫面穩(wěn)定，配樂干凈，情節(jié)淡白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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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離譜的轉(zhuǎn)變其實有跡可循。

《漩渦》在去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首映，并未引起太大的反響。

在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之前，加斯帕·諾經(jīng)歷了一次突發(fā)性腦出血。從在酒吧里坐著喝酒，到瀕死昏迷又被搶救過來，仿佛是一瞬間的事。

治療中的加斯帕·諾

本該如醫(yī)生診斷，四天內(nèi)就死亡的他，硬是靠著嗎啡撐了一個月后奇跡般地痊愈。

在這一個月里，加斯帕·諾睡睡醒醒，思考各種生時身后之事。

緊接著的新冠疫情，他閉門在家狂看溝口健二，終于將瀕死經(jīng)歷沉淀下來。

于是，就有了這部《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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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戲劇化的經(jīng)歷，也解釋了他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

如果說在他之前的作品里，“死亡”閃爍在嗑藥后的幻覺盡頭，散發(fā)著熒光色的光澤，是一種頂端的象征，是誘惑的，嫵媚的。

但在《漩渦》中，死亡脫皮褪骨，顯露它乏味疲倦的丑態(tài)，無須藥物，只要一味必經(jīng)的“衰老”就可抵達(dá)。

其實看完電影，我們可能會覺得本片的情節(jié)非常熟悉。

一對耄耋之年堅持相濡以沫的夫妻，很容易想到哈內(nèi)克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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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爾茲海默癥的妻子也和《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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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的共同點(diǎn)都是對死亡之前奏——衰老的盡情展示。

所以，《漩渦》的基調(diào)也是一樣，甚至在死水微瀾的影像中，有比以上兩者更甚的壓抑和無力。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極端的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者，哪怕是在偽紀(jì)實影像中，加斯帕·諾也沒有放棄對形式的探索。

《漩渦》采用了《永恒之光》中就已經(jīng)嘗試過的分屏畫面，只不過這一次更為極致。

一夫一妻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但不同的視點(diǎn)和機(jī)位，生成了兩個相似卻無法重合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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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形式，也讓一堆樸素的老年日常有了奇異的觀感。

在一間巴黎的小公寓里，日照稀缺，似乎隔著屏幕都能聞到木頭味。

它在物理意義上狹小、乏味，平面圖展開了也不過十幾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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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通過分屏畫面，鏡頭緊緊跟隨著它們各自的主人公，公寓就變得幽森詭異。

一張床可以裂成兩半，走廊被一走再走，二人伏案的桌子也辨不出區(qū)別。

兩個畫面把小小的空間復(fù)調(diào)出許多歧義，構(gòu)建了一個衰老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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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斥著白噪音的小迷宮里，背景處無人整理的書籍居然有種雜草叢生的荒蕪感，仿佛老人前半生的記憶，不受控制地全部涌到當(dāng)下。

它們盤踞，回旋，或是擠成一簇被遺忘在馬桶背后。

這個地方與其被稱之為“家”，不如說更像一個殘喘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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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仿佛在觀看一部真人紀(jì)錄片。

而更有意思的是，影片戲外的指涉也幫忙加劇了它的殘酷。

片中的兩位老人所呈現(xiàn)出的樣子，是遲滯，面目模糊，皮肉松弛，語音混沌的。

尤其是身患阿爾茲海默癥的妻子，她總是陌生又驚恐地醒來，游蕩在公寓里，再昏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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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不到任何的表演痕跡，但兩位演員的身份又讓人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

在這個意義上，加斯帕·諾堪稱殘忍。

片中的女主角的扮演者是弗朗索瓦茲·勒布倫，大家比較熟悉的是她1973年出演的《母親與娼妓》。

《母親與娼妓》

而男主角則是意大利恐怖片大師達(dá)里奧·阿基多，經(jīng)典的《陰風(fēng)陣陣》就出自他手。

《陰風(fēng)陣陣》

因此，我們雖然對片中的兩位老人知之甚少，只知道一個年輕時是精神科醫(yī)生，老年卻陷入精神錯亂。

另一個是意大利人，明明晚年多病還要堅持寫完一本關(guān)于電影與夢境的書。

而不知道的另一半，則可以根據(jù)演員的身份自行腦補(b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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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加斯帕·諾的創(chuàng)作意圖。

一開始，他就是拿著十幾頁的劇本靠“即興表演”勾起了阿基多的興趣，讓他愿意出演本片。

于是，年輕時女演員勒布倫熒幕上的多姿風(fēng)采，阿基多電影里的尖囂詭譎——他們曾經(jīng)爆表且充沛的創(chuàng)造力在此刻都化為反諷，濃縮為《漩渦》里呆滯的皮囊。

阿基多

如此孱弱，無趣到讓人心驚肉跳。

在兩個老人笨拙的起居中，我們能窺見滿屋子的書，墻上戈達(dá)爾和《大都會》的海報，以及丈夫不斷絮叨的夢、電影、愛倫坡。

但宗教、藥物、書籍、藝術(shù)，它們此刻都像一萬種宣告無效的自救方式，麻痹不了衰老的雄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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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不經(jīng)粉飾的事實，也戳破了“70歲人生才剛剛開始”的勵志謊言，更是魯迅那句“路的盡頭是墳”的最佳演示。

所以，《漩渦》的觀感不會太好，加斯帕·諾換了一種紀(jì)實的方法在唐突觀眾。

當(dāng)片中的兒子領(lǐng)著小孫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嘴上贊頌著團(tuán)聚之美妙，天倫之樂的功德時。

每個人依舊面露苦色，分屏像死神的眼睛一樣分割現(xiàn)實，又短暫地轉(zhuǎn)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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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無力且必將承受的老年，縈繞在親情、創(chuàng)作、記憶、繁衍下面的，是死亡幽森的黑洞。

如果僅僅是這樣，《漩渦》在本質(zhì)上和哈內(nèi)克的《愛》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甚至還不如后者的沖擊力。

但利用分屏，加斯帕·諾實現(xiàn)了一些非常幽微的感知。

兩個畫面像監(jiān)控一樣穩(wěn)定，且確鑿地處在同一空間中，最多相隔也不過十幾米，無非是妻子下樓，丈夫還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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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心就會發(fā)現(xiàn)，哪怕是同一場景中一動不動的長鏡頭，也依舊有細(xì)微的差別，多個機(jī)位在狹小空間中騰挪，制造出一種參差感。

兩個畫面的信息始終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里，通過小小的差異實現(xiàn)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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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老夫婦就仿佛一個樣本，具象化了存在關(guān)系的扭曲、脆弱和稀薄。

他們身處一室，但又有一道鴻溝，劃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一邊起床、刷牙、伏案，一邊發(fā)呆、游蕩、走失。

每當(dāng)一方的手跨越畫框伸向另一邊時，都會出現(xiàn)扭曲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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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看了長達(dá)兩個半小時的錯位后，你會滲出一種極端的孤獨(dú)——比鄰而坐也無法同步，是“我”永遠(yuǎn)無法來到“你”的世界的真相。

片中幾次出現(xiàn)類似的場景：一邊是意識尚且清楚的丈夫蝸居在沙發(fā)上，透過電話高談闊論著哲學(xué)、創(chuàng)作等宏大命題。

一邊是精神渙散的妻子在昏暗的房間里游走，走出一種曠野上空洞寂寥的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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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停地說，一邊不停地摸索。

然后兩具沉重的身體在一張床上蜷縮入睡，不知明日是否能再次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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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妙的分屏讓平穩(wěn)的畫面產(chǎn)生激烈且驚悚的對比。

宏論的無力，個體的渺小，存在的稀釋和猥瑣，這是人漸漸淪喪在時間的荒野中，最真實的樣子。

而當(dāng)有一方死亡，畫面就徹底轉(zhuǎn)黑，只有一邊還在運(yùn)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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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分屏又傳遞出一種緊密的勾連。

他們在幾十年的婚姻中試圖通過明知不可能實現(xiàn)的“同步”來回避消逝，回避“無”。

但這些努力最終都會輕而易舉地一一瓦解，隨著公寓清空，其中的愛、陪伴、親密關(guān)系的建立、人類的繁衍，都稀薄不可聞地彌散在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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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難說，加斯帕·諾是如何通過影像來實現(xiàn)這些質(zhì)感的。

他把老年失憶的經(jīng)驗闡釋為大夢臨頭的恍惚，你越想抓住夢中吉光片羽的殘影，就只剩下滿屋子頹喪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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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他之前的作品，《漩渦》不能說是一種叛離，反而更像是一種進(jìn)化。

如果藥物和性帶來的高潮體驗所包裹的，是加斯帕·諾的脆弱和恐懼，助他直面不經(jīng)美化的現(xiàn)實。

那么，《漩渦》卻堪破了驚悚的終極形式——衰老，而努力地學(xué)習(xí)赴死則是我們終身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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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加斯帕·諾的這部新片注定不是“好看”的，但就和不可逆的衰老和死亡一樣，我們也需要少點(diǎn)糖水，多點(diǎn)真實。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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