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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男人的多伴侶與性交易之間馬太效應的實證研究

黃盈盈 潘綏銘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性社會學研究所，北京100872

【摘要】針對社會上與預防艾滋病領域中存在的“其他性活動太少才去嫖娼”的普遍錯覺，在兩次全國成年總人口隨機抽樣調(diào)查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筆者以實證方法首先確立了性交易與多伴侶性活動這兩的核心概念，然后在運用多元線性回歸分析方法分別檢驗了自己提出的4類假設之后，最終從總體上得出相反的結論:男人的多伴侶性活動的增加，顯著地增加了他們的性交易數(shù)量，是為“馬太效應”之謂也。

【關鍵詞】嫖娼;買性;性活動;性行為;性關系種類;男性之性

1.問題的提出

早在1948年，美國金賽教授就在其著作中堅持把男人的足以達到性高潮的任何一種性活動都網(wǎng)羅進來,加以整體考察。他說:“無論研究個體還是群體，必須考慮對象的多種性釋放途徑，尤其必須考慮它們各自對總體釋放狀況的貢獻到底有多少。”

金賽提出的這個“性總量”研究框架，無疑是性研究的一個里程碑;但是它同時也是一個學術的潘多拉盒子;因為它很容易誘使后人得出“此消彼漲論”，也就是某種或某些性釋放途徑的增加或減少，是由于其他種類的性釋放途徑的增減而造成的。

在中國，這種認識雖然尚缺乏專用術語和明晰的表述,但是實際上不但占據(jù)著主流地位而且如水銀瀉地般滲透到幾乎一切相關的領域，尤其是針對男性時，針對各種各樣的性活動時，更是甚上加甚。

例如在解釋男人的性欲衰退或者性活動減少的原因時,民間普遍相信“少時欠債老來還”就是年輕時性活動太多了，中老年時當然就少了。這是時間軸上的“此消彼漲論”。

更常見的則是橫斷面上的“此消彼漲論”。例如，在解釋婚外性行為產(chǎn)生原因的時候，中國人(甚至許多研究煮)普遍相信:主要是因為婚內(nèi)性生活不滿足，人們才會到婚外去尋求其他的性活動。反之，在預防艾滋病的性傳播的領域中,一直有些人鼓吹“潔身自好”,其推理前提其實也是“婚內(nèi)多，婚外就少"。

尤其是對于男人“嫖娼”的種種評論，無論是大眾傳媒還是預防艾滋病的研究，其實都隱含著這樣一種假設:男人是因為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行為太少(通常被表述為“性壓抑”)，才去找小姐的。

這尤其表現(xiàn)在“關注農(nóng)民工，預防艾滋病”的假設之中:農(nóng)民工離家在外，在城市里又不大可能發(fā)生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行為，因此就更容易去“嫖娼”同樣，對于大學生與青少年，也是因為假設他們不大可能出現(xiàn)婚外戀之類的其他種類的性活動，才更加擔心他們會去找小姐。

總而言之，性活動的“此消彼漲論”這個錯誤前提,不但很容易影響中國的艾滋病預防政策與具體工作，而且已經(jīng)近乎于成為中國人的生活常識了。這，非得用嚴謹?shù)膶嵶C才能沖破之。這就是本文的立意。

我國社會科學界對于性關系(而不僅僅是婚姻或擇偶)的研究尚如鳳毛麟角，研究性關系的主要發(fā)起者與主宰者的男人之性活動的，就更是暫付闕如。

相對而言，我國公共衛(wèi)生界在預防艾滋病的研究中涉獵男人“找小姐”的論文日益增加。但是囿干其專業(yè)的限定，這些成果仍然傾向于把它視為一種單獨存在的行為。

可是，艾滋病通過男人的性傳播不僅僅來源于“找小姐”也來源于男人的其他種類的、多種多樣的性關系與性活動，而且后一種渠道的傳播會越來越嚴重。那么這兩者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是一種什么樣的聯(lián)系?這就是筆者的研究問題。

2.假設與檢驗手段

本文進行實證研究的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2000年與2006年兩次進行的中國18~64歲總人口的性關系與性行為的全國多階段抽樣的問卷調(diào)查,采用封閉空間內(nèi)同性別一對一的筆記本電腦輔助的調(diào)查方法(Camputer assistant survey)。第一次調(diào)查是60個初級抽樣單位(PSU)，3815個樣本，抽樣誤差0.05，應答率為76%。第二次調(diào)查是100個 PSU,5403個樣本，抽樣誤差004應答率為79%。

本文假設:中國男人的所有種類的多伴侶性活動，與性交易的人次之間，存在著一種傾向于“馬太效應”的顯著相關關系。在社會實踐中，這種相關更可能是:多伴侶性活動種類的增長，顯著地促進了性交易數(shù)量的加大。

本文的檢驗手段采用SPSS170版本，對2000年與2006年的合并數(shù)據(jù)進行多元線性回歸(LinearRe gression)分析，所有模型均已進行了F檢驗并且排除了共線性結果。為了節(jié)省篇幅，統(tǒng)計細節(jié)不再列出。

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分別根據(jù)200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與2005年的1%人口普查資料進行了加權。本文所分析的是其中4685個男性加權樣本。

本文以下所稱的“上年”指的是:調(diào)查之時的過去12個月之內(nèi)，而不是日歷年。本文所說的“人次”則是以被調(diào)查者為本的頻數(shù)概念:A與B有3次，與C有2次，則A一共有過5人次。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筆者在多元線性回歸分析中把被調(diào)查者當時的年齡，受教育年頭數(shù)每月收入總計調(diào)查地點的城鄉(xiāng)分別這4個足以基本反映中國男人最基本社會分層的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引入每一個模型。因此本文的一切回歸分析結果，都是在排除了這4個社會分層因素的作用之后，也就是處于同等的社會分層水平之上，自變量與因變量之間的“純粹關系”控制變量的設計與使用在我國學術界重視得還不夠，因此特地指出。但是為了節(jié)省篇幅，控制變量的分析結果就不再列出，僅僅在最后的總檢驗模型(表9)中作為示例而呈現(xiàn)。

3.核心概念的實證確立

3.1性交易

本文所分析的男人的“性交易”包括兩種活動，按照調(diào)查問卷中的表述就是:

“找小姐”:現(xiàn)在有一些“小姐”收了您的錢，就會給您提供“性服務”不但包括性生活，還包括打飛機(手淫)吹簫(口交、口活兒)。

“買性”現(xiàn)在有些人，給對方一些錢財或者其他好處，換取跟對方性交。也就是“買性”在日常生活中用通俗語言來說，第一種行為就是“嫖娼”第二種則是“給錢”(包括包養(yǎng))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并不在干行為上有什么性質(zhì)的差異，而在干對方是不同的人。嫖娼通常被認為是找專職的“性工作者”，而“買性”則相反。

筆者之所以要把這兩種情況合并在一起，是因為從性活動的性質(zhì)來看，兩者是相同的，都是以錢財或者實際利益來交換性生活，而且這是連接雙方的唯一紐帶。這就足以區(qū)別于男人可能擁有的任何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活動。

中國公安部的法規(guī)性文件，其實也是以這一原則來定義的:“不特定的異性之間或者同性之間以金錢、財物為媒介發(fā)生不正當性關系的行為，包括口浮、手淫、雞奸等行為,都屬于賣淫嫖娼行為?！币簿褪钦f，“以金錢、財物為媒介”是行為的性質(zhì)，而嫖娼與買性的區(qū)別，僅僅在于是否發(fā)生在“不特定的異性之間”。

但是筆者對于性交易的定義實際上還是一種假設，因此使用了3種視角下的4種統(tǒng)計方法來實證:因子分析、卡方檢驗、F檢驗(ANOVA)線性回歸;得到結果見表1。

表1說明，雖然在民間日常生活中“找小姐”與“買性”是可以區(qū)別的，但是在接受調(diào)查的時候，人們實際上并沒有把兩者分開。這就是本文使用“性交易”這一核心概念的學術依據(jù)。

3.2多伴侶性活動性活動的定義比性行為更加寬泛一些，包括那些身體并不直接接觸但是仍然以達到性的刺激與滿足的人類活動。

多伴侶性活動則是指:在專一對偶之外的任何一種性活動，無論同時發(fā)生還是先后發(fā)生，也無論對方是什么人與結果如何，也無論是否結婚。

這個分類法與概念是隨著“艾滋病時代”的到來而產(chǎn)生的。它以性行為對象的人數(shù)為標準。強調(diào)的是，無論婚姻狀況如何，只要性行為的對象超過一人，就是多伴侶性活動。這是因為，從艾滋病的性傳播的可能性來看，任何一種多伴侶與專一對偶都具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是鑒于目前中國的配偶間的艾滋病傳播尚未浮出水面，因此本文在分析一切多伴侶情況時，均已排除了再婚、多次結婚、離婚、喪偶的人的前夫妻。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研究與民間輿論中，只有非婚性關系、婚外性關系、婚前性關系這些術語。它們都是以是否結婚(領結婚證)為判斷標準的。

可是從學理上來看，結婚其實只是一種社會的強迫設置，而專一對偶的同居才是“婚姻”的自然的生活實體。

從社會現(xiàn)實來看，中國目前的婚姻狀況已經(jīng)非常復雜，未婚而有性，不婚而同居、處于再婚或多次結婚之間、處于離婚或喪偶之后的性活動與日俱增。

按照傳統(tǒng)定義，這些人目前的生活實體已經(jīng)被判定為非婚性關系了。如果他們再有多伴侶，莫非稱之為非婚性活動?因此，傳統(tǒng)定義其實只是原教旨主義的價值觀與閉目塞聽不求甚解的思維方式的產(chǎn)物而已。

筆者采用多伴侶性活動這一概念的證據(jù)見表2;其中所有成對的分類變量的卡方檢驗與連續(xù)變量的 F檢驗的顯著度都是.0000

表2說明:中國男人中有大約八分之一的人，已經(jīng)處于并非單一法定婚姻的狀態(tài)之中，而其中高比例的人卻另外還有多伴侶性行為。他們無法以傳統(tǒng)的術語來指稱，只能被稱作是擁有多伴侶性活動。

4.4個視角分別檢驗的結果

視角一，歷史發(fā)展的比較:男人以往的多伴侶性活動的經(jīng)歷與上年中的性交易的人次呈現(xiàn)為顯著相關。

下列的7種性關系，時間定義都是“在到目前為止的一生中"也就是包括了上年之前的情況。其中有些男人中止了某些性關系而另外一些男人則沒有，還有一些男人則是從上年開始才結成某些性關系的。因此這些歷史變量與性交易即時變量之間的顯著相關(見表3)，足以說明筆者上述的論斷。

從表3中可以看出，男人的多伴侶行為不但傾向于是一種連續(xù)的發(fā)展，而且傾向于漲潮式越過雷池。

視角二,涉性程度的比較:在上年中,接受“涉性服務”與性交易之間存在顯著的相關。

“涉性服務”主要是指消費式跳舞、觀看性生活圖像、異性全身按摩、三陪。它們的涉性程度遞增，而性交易則無疑程度最高，這就是鏈式考察的視角。

多元線性回歸的結果是(見表4)，后三者都與性交易的上年次數(shù)的增加構成顯著的因果關系;再加上不顯著相關的消費式跳舞，恰好檢驗了涉性程度的鏈式發(fā)展的存在。

視角三,違法程度的比較:“網(wǎng)媒性活動”與上年性交易的人次顯著相關。

首先不得不解釋“網(wǎng)媒性活動”。在當今中國，尤其在年輕人中，下列的各種性活動唯有依托著互聯(lián)網(wǎng)鋪天蓋地般的迅猛發(fā)展，才能夠從滄海一粟擴大為令人矚目的社會現(xiàn)象。無以名之，筆者只好生造這樣一個詞匯，就是以互聯(lián)網(wǎng)為媒介才能夠更廣泛更頻繁地得以實現(xiàn)的那些性活動。

在當今中國,性交易是違法，而“網(wǎng)媒性活動”則基本不是。因此從違法程度大小的視角來考察多伴侶性活動與性交易之間的關系，不失為一個好的分類。

多元線性回歸分析結果是(基于2006年的數(shù)據(jù)，見表6):除了網(wǎng)上裸聊之外，筆者所考察的所有“網(wǎng)媒性活動”都對性交易的增加發(fā)揮了顯著作用。反過來說則是:如果連可能被嚴懲的性交易都能做更多，那么這些基本處于道德管束層面的“網(wǎng)媒性活動”也就更不在話下了。

表6所顯示的顯著相關關系，來源于網(wǎng)媒性活動與性交易的一個共同特點:雙方素不相識，僅僅通過極其短暫與簡單的交往就結成一種即時的性活動。大此，結成這兩種性活動所需要的人際交往的條件與技巧都如出一轍，很容易觸類旁通。

視角四，共時態(tài)多類型的比較(見表7):在上年之中,有過多伴侶性活動對于性交易人次的增加發(fā)揮著顯著作用。也就是說，某些男人雖然在上年中擁有情人二奶、小蜜或者任何一種普通人的性伴侶，但是這并沒有阻止反而促進了他們更多地投入性交易。

反過來說則是，性交易人次的增加也會顯著地作用于另外三種多伴侶性活動的發(fā)生。

5.總檢驗:馬太效應的實證

在以上4個視角的多元線性回歸中，男人一共有不同時態(tài)下的18種多伴侶性活動與上年的性交易人次呈現(xiàn)為顯著相關。從表8的幾種均值頻數(shù)表中可以看到，這種顯著相關傾向于呈現(xiàn)為正向的發(fā)展趨勢。

筆者對表8的情況進行多元線性回歸分析的結果見表9

表9說明，如果可以單向地進行擬因果的解釋，那么男人的性活動種類的增加，對于他們的性交易人次的增加發(fā)揮著顯著的正向作用。

依據(jù)表9的多元回歸方程計算出來的調(diào)整后預測值(AdjustedPredictedValue)為048。這就是說，在年齡、受教育、收入、城鄉(xiāng)差別都相同的條件下，中國男人的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活動每增加一種，在上年之中從事過性交易的人次就會增加48%。

這就是馬太效應及其運行機制的檢驗結果。

6.結論

首先，具象地來說，男人的多伴侶與性交易之間不但有緊密的聯(lián)系，而且不是“此消彼漲”反而是馬太效應。男人一旦在任何一個方面突破了婚姻制度，就會促進他們?nèi)ジ嗟貜氖滦越灰?，而不是僅僅滿足于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活動。也就是說，如果多伴侶性活動一如既往地風生水起，那么盡管目前中國的禁娼法律已經(jīng)空前地嚴酷，但是性交易的增長仍然會我行我素,而且馬太效應很可能日甚一日。這種馬太效應的社會建構機制是:中國目前的嚴厲打擊“賣淫嫖娼”的法律,實際上只不過是維護專一配偶的婚姻制度的一種極端運用?？墒沁@種雙管齊下的社會設置所帶來的結果恰恰是:試圖消滅的一榮俱榮,而全力保護的卻一損俱損;而且都是馬太效應。

其次，對策性地來看，艾滋病的性傳播的主要途徑早已被確定為“賣浮嫖娼”可是，目前把農(nóng)民工、青少年與大學生視為高危人群的假設與前提卻很值得商榷。根據(jù)本文數(shù)據(jù)的另外分析，這些人群發(fā)生多伴侶性活動的可能性，遠遠低于那些先富起來的 中年已婚的、城市上層的男人們。反之亦然，如果說禁娼之路其修遠兮,那么艾滋病在男人的其他種類的多伴侶性活動中的擴大傳播也就兵臨城下了，而且會首先肆虐于社會中堅層。

第三,抽象地來看，對于男人的性活動的構成，生物因素僅僅提供了客觀的可能性(必要條件)，男人們在社會中的客觀存在狀態(tài)卻提供了世俗的現(xiàn)實性(充分條件)。但是這還遠遠不足以解釋現(xiàn)實生活，因為男人的能動選擇及其結果(多伴侶與性交易的互增)提供了發(fā)展的可能性(馬太效應);而這就構成了研究的第三維度--發(fā)展條件。

最后，這一認知結果的方法論意義在于:我們所能調(diào)查到的一切社會現(xiàn)象，不僅僅是在必要條件+充分條件之下必然出現(xiàn)的客觀存在物，更是人們在自己的生活歷程中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可變的價值結果。舍此視角，任何研究勢必錯將人與生活加以客體化與靜態(tài)化。因此，本文其實就是筆者運用自己所提倡的“主體建構視角”的學術產(chǎn)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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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