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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殷之光】

1926年10月23日，英國《經(jīng)濟學家》的每月增刊欄目里，開篇便專門提到了困擾當時英國長達半年多的“煤炭業(yè)罷工”對戰(zhàn)后英國經(jīng)濟的負面影響。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為了供養(yǎng)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英國可供出口的煤炭大大減少。而且，在煤炭產量上，英國自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便逐漸下滑。除了戰(zhàn)爭需求之外，英國煤產量的下跌也與戰(zhàn)后英國1925年恢復金本位制度，導致英鎊價格虛高密切相關。這也使得英國煤炭更難于在國際市場上與其他國家在價格上進行競爭。

面對這種戰(zhàn)后的困難情形，當時的保守黨政府延續(xù)了一戰(zhàn)時的處理辦法，從美國進口煤炭補貼國內需要。戰(zhàn)后的德國，在國際條約的約束下，也開始限價出口煤炭，以求償還巨額戰(zhàn)爭賠款。在英國國內，煤礦的所有者們開始通過減產、裁員來保障自身利益。

截至1926年4月，即煤炭業(yè)大罷工開始之前的一個月，英國月產煤炭為2200萬噸。而隨著罷工開始，當年從五月到八月，全英的煤產量為0。直至9月，每周才出產些微的50萬噸。

能源危機產生的連鎖效應首先沖擊了英國的重工業(yè)。作為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重要支柱，英國鋼產業(yè)受到的打擊最直接。當年4月，英國147座熔爐共生產53.91萬噸生鐵。而到了9月，僅有區(qū)區(qū)5座熔爐還在勉強生產。當月，全英總共出產的生鐵僅為1.25萬噸。同樣，產出的鋼也從4月的66.1萬噸銳減至9月的9.57萬噸。

1926年罷工的英國煤炭工人，突破來源：wiki

這樣的情形，即便是最堅定的保守黨自由貿易經(jīng)濟的吹鼓手《經(jīng)濟學人》雜志也不得不承認，英國的鋼鐵業(yè)已經(jīng)“幾近消失”。而如果煤炭工人再不返工，能源短缺造成的危機便會“持續(xù)到來年八月”。

即便如此，當時不少英國面向小資產階級的報刊雜志還在不斷唱誦著贊歌，描繪了前途一片大好的圖景。而實際情況遠比媒體上承認的嚴峻得多。僅僅六個月，英國就從原先世界最大的能源（煤炭）出口國，變成了一個需要大量依賴能源進口的國家。在1926年上半年，英國總共進口的煤炭高達1540萬噸。

即便如此，也無法趕上英國工業(yè)生產需求的數(shù)量。算上本土庫存和生產的煤炭，英國還是面臨著巨大的能源缺口。據(jù)估算，1926年上半年，如果按照之前的需求量，作為工業(yè)革命后世界第一強國，英國需要9000萬噸煤炭才足夠生產需求。

與此同時，美國、日本、歐洲（主要為波蘭）這些工業(yè)革命的“后起之秀”則開始增產煤炭。進一步對英國煤炭業(yè)、重工業(yè)形成擠壓和沖擊。而由于對能源進口需求量的增加，英國還面臨著全球貨運能力不足的問題。從美國前往英國的貨輪上，幾乎都滿載著煤炭。而相應的，留給糧食進口的空間就被幾乎擠壓殆盡。這也就造成了英國糧食價格猛增。

1926年上半年，從加拿大運往英國的谷物價格已經(jīng)上漲到了每夸脫6先令6便士。而與上年同期相比，當時的運費僅有3先令4便士。英國境內運費也同樣暴漲。從原先的每噸16先令6便士，瘋長到42先令6便士。能源、食物這類基本生活成本的暴漲，更進一步造成英國廣大產業(yè)工人實際工資下降。

堅定的自由貿易支持者、帝國主義者、當時保守黨政府的財政大臣溫斯頓·丘吉爾采用了一個激進的辦法，試圖重新恢復英國的全球影響力——他恢復了英鎊的金本位制度。簡單說來，這個政策的目的在于重振英鎊的全球硬通貨地位。

然而，當時英國已經(jīng)由于其19世紀末金融帝國主義的迅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產業(yè)空心化的苗頭。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更是令英國一方面損失了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另一方面在經(jīng)濟——特別是能源、重工業(yè)方面轉向依賴美國。

從20世紀初開始的金融合作，也使得大西洋兩岸的金融資本家們利益深度捆綁。他們的投資，通過鐵路、公路、礦山等暴利行業(yè)遍布了南非、北美、澳新等“白人殖民地”，也通過由不平等條約獲得的優(yōu)勢權益，滲透到了諸如北非（埃及）、中亞（伊朗）、阿拉伯半島、以及中國等半殖民地地區(qū)。

隨著這個金融帝國的網(wǎng)絡在全球展開，全球交通的基礎設施逐漸完善，金融資本家們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今天的“世界公民”一樣，漸漸與他們的“祖國”關系越發(fā)松散。日益成熟的金融帝國網(wǎng)絡使得他們不再像19世紀中期那樣，需要仰賴帝國的炮艦，為他們開拓新的市場，保障他們的不平等權力。20世紀的金融資本家們，將他們的霸權建立在金融產品與法律制度的網(wǎng)絡之上。

當然，在這背后，一個以“盎格魯-薩克遜”種族想象與“新教倫理”為基礎的種族-宗教情節(jié)，持續(xù)為這群霸權者們居高臨下“指揮”世界的行為提供道德裝飾。

丘吉爾通過“金英鎊”試圖重振英國的嘗試并未成功。相反，英國的黃金持續(xù)不斷向外流出。據(jù)《經(jīng)濟學人》1926年10月30日的一篇文章估計，自重回金本位制度以來，英國外流的黃金已經(jīng)高達411.11萬英鎊。財富外流、產業(yè)空心化、過度依賴進口，這一系列的問題都沖擊著當時英國的保守黨政府。截至1926年10月4日，英國財政赤字已高達8200萬英鎊。而相比之下，1925年同期，英國的財政赤字僅有5700萬英鎊。而這個數(shù)字中，還未統(tǒng)計由于巨大的失業(yè)人口，對英國稅收造成的負面影響。

就在這個局面下，當時的英國政府嘗試通過加強與其殖民地的聯(lián)系，來振興英國本土經(jīng)濟。1926年10月19日，英國帝國會議（Imperial Conference）就在這個背景下召開。會議一共開了一個多月，召集了來自澳大利亞、加拿大、印度、愛爾蘭自由邦、紐芬蘭、新西蘭和南非等7國的總理、財長、工商、外交等政府高級領導人，在英國時任首相保守黨黨魁斯坦利·鮑德溫（Stanley Baldwin）和樞密院議長（Lord President of the Council）貝爾福伯爵（Arthur Balfour, 1st Earl of Balfour）的主持下，商討了“大英帝國”與其“內部的自治社區(qū)”在新世界格局下的命運問題。

1926年，英王喬治五世（前排中）、鮑德溫（前排左）與各國總理合影，圖片來源：wiki

名義上，為了方便與會人員的交通便利，會議被安排在1926年國聯(lián)大會之后。而實際上，這個安排也反映了英國在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所面臨的一個尷尬局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兩個根本變化是歐洲舊勢力的衰弱和美國全球勢力的崛起。

這一變化對全球格局，特別是殖民地與半殖民地的影響則是根本性的。在不改變霸權邏輯的前提下，衰落帝國的全球勢力范圍如何重新分配？美國作為新興全球霸權，又如何重新建構其世界霸權結構？同時又如何尋找不同于歐洲舊帝國的霸權敘述？這些問題都是新成立的國聯(lián)所必須面對的困難問題。

1925年末簽署，并于1926年9月正式批準生效的洛迦諾公約（Locarno Treaties）便是對這一系列問題的國際法回應。這一系列條約重新劃定了歐洲國境、確立了集體防御的原則，同時也明確將蘇聯(lián)樹立為歐洲新的共同敵人，在重新建構了歐洲“團結”的局面下，也加速推進了德國戰(zhàn)后的正?；M程，并正式準許德國成為國聯(lián)第六個常任會員國。

在這種“正常化”、“平等”的圖景下，英帝國與其內部“自治社區(qū)”之間的關系將何去何從，便成了英國不得不面對的尖銳問題。原先隸屬于英國的那些“白人的國家”，不再滿足于法律上的從屬地位，而面臨嚴峻經(jīng)濟危機的英國，也無力無意負擔維持帝國所必須承擔的昂貴成本。1926年帝國會議討論的首要議題，便是英帝國與其自治領（dominions）之間的國際法地位問題。

會議最終在法律上，確立了個自治領在法律地位上與英國之間的平等關系。這些“白人的國家”不再隸屬于英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沿用至今的字眼——“共榮聯(lián)邦”（Commonwealth）。作為交換，那些英全球帝國內的“白人的國家”們，在這個“共榮聯(lián)邦”的框架內，加強與英國本土的自由貿易聯(lián)系。在這個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新舊霸權交替的世界格局下，英帝國悄然瓦解，“英聯(lián)邦”默默誕生。

就在“英聯(lián)邦”默默誕生的同年，一個叫伊麗莎白·亞歷山德拉·瑪麗（Elizabeth Alexandra Mary）的女嬰也在溫莎王室里呱呱墜地。由于她的父親阿爾伯特親王，作為時任英王喬治五世的次子，并沒有希望繼承王位，因此她的誕生也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而就在她誕生之前不到十年，1917年，她的祖父喬治五世決定更改王室那充滿德國味道的姓氏，與他那些歐洲宗親“割席”，以彰顯其堅定的反德決心。原先的“薩克森-科堡-哥達”王朝（1901-1917）搖身一變，就成為了“溫莎”王朝。在一戰(zhàn)時代充滿著共和主義情緒的歐洲，英國王室這個舉動瞬間迎合了英國人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賺取了一大票民眾支持。喬治五世也作為一戰(zhàn)時期英國民族主義的精神領袖，接受著民眾的歡呼。

“薩克森-科堡-哥達”王朝徽記

“溫莎王朝”徽記

溫莎王朝從其開端，便充滿著歐洲式的吊詭。它從未改變過其血親主義的特性，作為封建貴族，壟斷著大片的土地財富，并通過姻親，擴大鞏固其封建壟斷的影響。它目睹了帝國的崩潰，卻在一座孤島與帝國遍布全球的精神廢墟上，持續(xù)享受著作為帝國君主凌駕于人民之上的崇拜。它從未經(jīng)歷過任何形式的現(xiàn)代化沖擊，在工業(yè)革命后的英國資本主義社會中，“頑強”地延續(xù)著其封建經(jīng)濟制度。它像是一個舊時代的怪胎，作為高高在上的貴族，卻在民族主義時代將自己扮演成平民的偶像。

在1926年帝國會議之后的第十年，這個叫伊麗莎白·瑪麗的女娃重新進入到人們的視野里。隨著那個風流成性的愛德華八世退位，伊麗莎白·瑪麗那個有嚴重口吃的父親正式繼位，成為溫莎王朝的第三位君主——喬治六世。就在喬治六世繼位后的第二年，愛爾蘭自由邦正式頒布新憲法，宣布更名為愛爾蘭，并不再承認英王為國家元首。不久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世界格局就此正式開啟了新一輪巨大變遷的序幕。

如果說在此之前，英全球帝國的衰弱是悄無聲息地展開，那么在喬治六世時代，這種崩潰的進程便充滿著前殖民地、“自治領”轟轟烈烈的宣言與憲法運動。舊殖民地的精英們，迫不及待地在這一時期，面向自己的民眾與世界，表演著高貴無血的、衣冠楚楚的、法律的“去殖民”與“獨立”。溫莎王室也順水推舟地，將自己包裝成銳意改良的新人，接受了“英聯(lián)邦元首”這個新頭銜。

相比那些直接殖民地和“白人國家”獨立運動的衣冠楚楚，資本主義全球帝國在亞洲、非洲攫取的半殖民地卻面臨著截然不同的命運。資產階級在處理封建舊貴族的土地利益時，顯示出了莫大的“寬容”。他們更樂意看到，那些舊商業(yè)貴族在全球攫取的土地財富，被各地新興資產階級吞占。金融資產階級遍布全球的網(wǎng)絡，促生了遍布全球的買辦與小資產階級。他們是這個新帝國全球網(wǎng)絡中不可缺少的“基礎設施”。

然而，當面對那些由資產階級本身攫取的財富時，金融資本主義便顯出了截然不同的兇惡面孔。在非洲、亞洲那些“半殖民地”，帝國的霸權表現(xiàn)為對當?shù)厥袌?、文化、政治的深度影響甚至是高度壟斷。在這些地方，絕大多數(shù)對帝國霸權的反抗，都將會遭到最暴力的鎮(zhèn)壓。作為舊封建貴族的殘余，溫莎王朝在協(xié)助資產階級維護它們的全球帝國霸權時，則表現(xiàn)得不遺余力。1952年，喬治六世死后，他的長女伊麗莎白繼承王位，成為伊麗莎白二世。

如果說那些由殖民地精英們在法律框架內發(fā)起的自治運動，是英帝國資本主義帝國所容許的“合法的”反抗的話，那么來自于殖民地與半殖民人民的暴力革命，則是被帝國殘酷鎮(zhèn)壓的對象。在其繼位之初，伊麗莎白二世便向她的資產階級主人們展現(xiàn)了她維護資產階級新殖民地的堅定意愿。

1953年6月2日，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禮便是這種意志的象征表演。來自帝國各個“英聯(lián)邦”成員國、殖民地的軍隊，身著盛裝，扛著來復槍，在海軍陸戰(zhàn)隊與警察的夾道保衛(wèi)下，耀武揚威地從威斯敏斯特教堂，游行到白金漢宮前。這一幕，也正象征了這個帝國在這一時期，維護資產階級新“殖民地”霸權時的殘酷暴力。

伊麗莎白二世加冕禮，圖片來源：youtube視頻截圖

從1953年對肯尼亞“茅茅”起義的殘酷鎮(zhèn)壓，對東南亞“共產主義分子”的持續(xù)惡毒清洗，到1956年英法聯(lián)軍對埃及薩德港慘無人道的大規(guī)模轟炸，1960年代對香港工人運動、1970年代對愛爾蘭共和運動的鎮(zhèn)壓，以及之后1980年代的馬島海戰(zhàn)，這一系列軍事與準軍事行動，都無不反映著這個“親民”的溫莎王朝，在面對挑戰(zhàn)資產階級新殖民地的反抗運動時，從不會遲疑露出他們最兇狠的獠牙。

這個舊封建貴族的遺物，在資本主義時代，變成了資產階級暴力行動外面的偽裝物，變成了資產階級國家殺人武器表面上涂抹的粉色小白兔。在時代與人民的反抗前，他們與他們的主人，茍延殘喘。

溫莎王朝目睹了舊英帝國的衰落，也目睹了英國資產階級向一個資本主義全球帝國的融合。這個過程，更伴隨著長達一個世紀的英國產業(yè)空心化進程。從20世紀的英國，到21世紀的美國，這個進程在全球的資本主義霸權國家中都在緩慢展開。這類資產階級國家，在這個對全球市場與資本壟斷的獲利進程中，也同時掘出了自己的墳墓。

作為舊封建貴族的遺留物，溫莎王朝就像是一束無根也不合時宜的花朵，未獲得解放的人們與不希望看到人們解放的人，在用人民的骨血與精神，養(yǎng)活著這束墳前的無根花朵。而人民解放之時，則必然是它的凋零之日。

終結帝國的，既不是衣冠楚楚的“去殖民”，也不是膚淺的“自決、獨立”。終結帝國的，必將是人民的全面解放。

國王死了，人民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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