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成都積分入學什么時候開始申請
2023-01-31
更新時間:2022-10-05 17:30:23作者:智慧百科
采寫/戴雯
編輯/劉汨
楊維云在直播間講拼音
73歲的楊維云當了50年老師,去年開始有了最特殊的一批學生。
這些學生一共幾萬人,來自上海、湖南、新疆等全國各地,年齡從學齡前跨到72歲,中年人居多,大部分是女性。他們以一個個昵稱出現(xiàn)在她的抖音直播間,幾乎都背負著共同的秘密——不識字或不會拼音。
一位浙江的中年女性沒工作,從不敢去陌生的地方,習慣家和菜市場兩點一線。她坐反過車,去醫(yī)院不會掛號,群聊或私聊只發(fā)語音,為了避免麻煩,盡可能不與他人交流。有網(wǎng)友聊起自己時哭了,她要打工,看不懂老板發(fā)的文字指令,只能悶頭干活。她怕被看不起,更怕因此丟了工作。
受制于種種現(xiàn)實,學習于他們過于奢侈。有人沒上過學,保存弟妹的語文課本30多年,直至翻爛也沒琢磨明白。有人偷偷向上小學的孫女拜師學藝,可惜孫女掌握得一知半解。還有網(wǎng)友每日被打工、收拾家務、照顧一家老小排滿,擠不出專門學習的大片時間。更多人則支付不起長期補課的學費。
他們想解決的實際問題五花八門,但都指向更為廣闊的人生和自由:來自貴州山區(qū)的女人計劃學開車,要看懂理論、路標和導航。一位新疆的年輕人在工地打工,想惡補“水泥”“東南西北”等工作詞匯。那位來自浙江的家庭主婦,希望不依賴丈夫就能輔導兒女,日后也找一份工作。
這些訴求最終在這個名為“喜洋洋拼音課堂”的抖音直播間里找到了出口。插空打開手機,網(wǎng)友們跟著一頭白發(fā)的楊維云上午學拼音,晚上練拼讀,從第一個單韻母a開始,每天最少學6個字,一年多以來,已累計接觸超過2000個漢字。
他們說,自己被落下是因為小時候沒條件接受良好的教育,這一次,“一定要學會”。
那些被擠壓的生活
楊維云如今習慣了每天直播。她的拼音課上午、晚上各一場,周末也不停歇。新冒出來的評論里,總有很多需要解答的問題,她舍不得下,最長連續(xù)直播過四五個小時。
楊維云對拼音太過熟悉。她是安徽淮南人,大專畢業(yè),曾在宿州市一所小學任教30年,教一年級至六年級學生的語文課,也當過班主任。退休后,她又做了20年的幼兒園園長。
她喜歡新鮮事物,幾年前開始刷抖音,也想發(fā)點自己擅長的。思想前后,她覺得可以講拼音。年輕時,當?shù)亟逃块T組織老師來觀摩過她上課,很多人說她發(fā)音準。她想,拼音是學習的工具,掌握不扎實就會碰見困難,于是決定把知識拿出來方便他人。
在家里,她就把課堂開了起來。2021年5月17日,她第一次直播,就憑一部手機和50年的講課經(jīng)驗。最開始,直播間里的觀眾只有個位數(shù),但她堅持講滿兩小時,“就當練習”。
兩個月后,這里的最高人數(shù)過千,后來又上了萬。她原本定位的受眾是學齡前后的孩子,可隨著時間流逝,她發(fā)現(xiàn)成年人反而是學生的主體。因為不會拼音,他們一直生活在挫折和自卑中。
年輕時的楊維云和學生們
42歲的程麗梅是她的學生之一。程麗梅出生在農(nóng)村,是家里的老大。父親和祖母沒讓她上學,她于是待在家里幫忙。她要帶弟妹,也要跟著大人收麥子、插秧,農(nóng)忙時常到天黑才從田里離開。農(nóng)閑時她做手工,用割來的草編蓋磚頭的席子,一天編十幾個,9個賣1毛錢。
25歲,她結了婚,跟著丈夫來到浙江寧波,有了一兒一女。在農(nóng)村,沒讀書不算稀奇事。但大城市給了她新的沖擊。
因為不識字,她被迫留在家里,但全方位的限制還是接踵而至。她從不去超市,那個標記菜價的牌子是她的噩夢,她不知道上面寫的是胡蘿卜還是菠菜。她怕買錯,又怕買貴,問詢顯得突兀,干脆跑去不標價格的菜市場,寧愿為此走更遠的路。
她最怕孩子生病要跑醫(yī)院,她不會看掛號信息,張口問工作人員,對方一句話就把她噎了回去,“你自己不會看嗎?”
有了下一代后,不認字尤其成了問題。兒子學校門口常貼通知,她總錯過。后來,她看到有家長拍,舉起手機跟著學,回家再求助。她進了兒子的班級群,里面每個孩子對應一位家長,她佯裝自己忙容易漏掉消息,順勢把丈夫拉進來。
輔導兒子做作業(yè)只能由丈夫包攬。一次,丈夫不在家,老師要家長幫忙聽寫20個漢字,她只好讓兒子先念幾遍,自己死記硬背再復述出來,花了差不多一個晚上。
“人、大、口”,是她認識的有限的漢字,因為筆劃簡單。為了開家長會,她從丈夫那兒學會寫自己和孩子的名字,練過很多次,下筆依舊歪歪扭扭。
為了避免尷尬,她盡量減少和別人交流。她在浙江沒什么朋友,有時和小區(qū)里的同齡女性聊得挺投緣,她會刻意保持距離。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原因是,她怕別人說,加個微信——因為不識字,她沒法打字溝通。
初中沒讀完的丈夫成了她的“拐棍”,去市區(qū)需要他陪。她總擔心教不好小孩,覺得自己虧欠另一半。兩人鬧不愉快,丈夫用玩笑的語氣提過,之前媒人說她上過幾年級,去趕集買東西認字沒問題,沒想到后來發(fā)現(xiàn)都不會,“是看你可憐才繼續(xù)”。
為了維持這個四口之家的運轉,賺錢的壓力都在丈夫一個人身上。程麗梅形容,丈夫開集卡車,總是“沒日沒夜”,常凌晨四五點回家,睡一兩個小時又出門。他們沒有退路。
有一回,女兒生了較嚴重的病,她只能讓丈夫抽空帶孩子去醫(yī)院。那幾日,丈夫開一晚上車,白天跑醫(yī)院,之后匆匆離開,再投入新一輪的循環(huán)。疲勞過度令他開著車差點從橋上沖下去,她心里后怕。
據(jù)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全國不識字的成年人一共3800萬。和程麗梅一樣,看地圖,識路標,進商店,抑或獨自外出,對他們來說都是橫在眼前實實在在的難題。并且,這個群體里女性占比達75%。
也有人進入直播間是為了看更大的世界。72歲的方美章是楊維云最大的學生,來自江西九江,退休前在當?shù)卮斑\輸類的公司機關工作。
她小時候學過拼音,幾十年過去早已模糊。她性格開朗,愛旅游,去過北京、四川、福建,也到過美國、日本、泰國。疫情前,她每年跟團出行六七次,喜歡交朋友。
72歲的方美章是楊維云最大的學生
不過,她說話帶著厚重的口音。她會把“新疆”讀成“新間”,把“運輸”讀成“因素”,把“日本”讀成“呀本”。旅行團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常在大巴車上唱歌講故事,她一張口就有人嗆,“你學過拼音嗎?”
這些年她確實備受困擾。年輕時,公司派她出差,但她的普通話阻礙工作交流。退休后,她教小孫女識字,結果孫女從學校回來和她“義正言辭”地強調(diào),“奶奶再別和我說了,老師教的根本不一樣。”她不會打字只能手寫,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提筆忘字。這一切讓她“覺得悲哀”。
幾乎唯一的路徑
進入楊維云的直播間之前,程麗梅渴望學識字的愿望總被現(xiàn)實卡住。
她偷偷攢下弟妹一年級的語文課本,抱著書把頁面翻爛,還是學不會。原本在抖音,她最常看處理家務事的視頻。她想了解認字,但不會找。
無意間,她刷到楊維云的視頻,她想,“竟然還有教拼音的”。她不會加關注,趕緊求助兒子“留住這位主播”。后來,她幾乎每天都看。
就像送兒子去學??吹降恼n堂一樣,屏幕里的楊維云站在黑板前,用教鞭點著身后的粉筆板書,字正腔圓地讀著一個個拼音。她發(fā)音準,不專門收學費。
這是程麗梅可以接受的方式,她從沒考慮過線下輔導班,因為拿不出專門學習的費用。她形容楊維云的直播間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楊維云和學生們在一起
找到楊維云之前,方美章也試過其他路徑。她跟著上小學的孫女偷偷學拼音,拿著課本旁敲側擊,“今天老師教了什么呀?”可孫女的發(fā)音也不準。她考察過身邊的輔導班,多是大課,學生聚焦在年輕人,旁聽跟不上。
小時候,她語文成績突出,尤其作文寫得好。因為家庭成分,她讀到初二就去了勞動中專,三年后終止學業(yè)。去年,方美章進入楊維云的直播間,在她看來,這個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師耐心,教完拼音還解釋背后的含義,讓基礎弱的人也不打退堂鼓。
直播間里,大部分成年學生的學習時間都是擠來的。一位中年女性每日早起,幫身體不便的婆婆洗漱、準備好早飯和午飯,送孫輩上學,再背上自己的午飯去打工。下班回家,她還要做飯、操持家務,直到晚上10點多安頓好小孩入睡,才迎來屬于自己的片刻空閑。
她常在午休時等待熱飯的十幾分鐘里匆匆上線,偶爾也會在深夜進入直播間。另一位網(wǎng)友的孩子尚小,習慣了抱著娃娃聽課。楊維云看到她們進來,知道對方“時間緊任務重”,會先教她們幾個字。
這也是楊維云堅持晚上也直播的原因之一,她知道深夜對于一些網(wǎng)友的意義。最晚的一次,楊維云播到了夜里零點過后,“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多學一點兒”。
直播間里的楊維云總是精神飽滿
楊維云發(fā)現(xiàn),其實成年人學拼音比想象中難。不少網(wǎng)友要為生計奔波,抽不出連貫的時間系統(tǒng)學習,他們的記憶力不如青少年,很多人還帶著濃厚的口音,比如把“7”讀成“1”,短時間內(nèi)扭轉多年的習慣并非易事。
為了教大家準確發(fā)音,楊維云張開嘴貼近屏幕,將口型定格給他們看。常有人問楊維云,“老師,我從來沒上過學,能學會嗎?我已經(jīng)35歲了”?!翱隙梢浴保瑮罹S云說,“我們最大的學生72歲”。那人說,“老師,我一定好好學”。
這個直播間每天都進行幾輪連麥,在線的學生可以申請讀黑板上的拼音。有網(wǎng)友連貫讀完,楊維云給她鼓掌,“對對對,你太棒了!”有時兩人一起接入,互相糾正對方的問題。也有網(wǎng)友打開話筒后發(fā)言,“老師,我又來了,不好意思,昨天教的內(nèi)容忘記了?!睏罹S云趕緊再講一遍。
楊維云還教網(wǎng)友寫字,從一撇一捺說起,寫“小橋流水垂柳”的“垂”,寫到“千”時先停下講解一番。她上午教新內(nèi)容,晚上復習,直到大家都懂了,才將黑板擦掉更新。
每天上課楊維云都會和學生們進行幾輪連麥
相互鼓勵的窗口
楊維云的直播間并不是個例。在抖音上,還有多個賬號也在教成年人識字,網(wǎng)友們在評論區(qū)寫下他們無法和工友吐露的心聲。
比如“老師早上好,又來辛苦你來了,我沒有文化很吃苦?很難交(教)會我!”“我沒念過書,我給你寫字”“老師,你真好,你是一個好人,謝謝你教我們認識,我們就是沒文化,沒有知識,不會說話,要是得罪人,對不起,請多多指教”……
在抖音搜索“成人識字”
借由短視頻的窗口,他們相互鼓勵。在楊維云的直播間,已入門的學生會在評論區(qū)和新人互動,“別著急,我剛學也是這樣”;或是“我都40多歲了還能學會,你一定行”。
程麗梅也被這樣的留言鼓勵過。她記得,一位女性講,自己要照顧老人和小孩,日常想辦法擠出空閑學,在直播間打卡了一段時間后找到了工作?!翱蓪ξ倚乃肌?,程麗梅想,“但我還講不出這樣的話,她能堅持,我也要想辦法趕上。”
后來,程麗梅和幾個網(wǎng)友加了微信,互相分享學習方法。結束直播后,她會捧著兒子的語文書來回翻,在紙上寫出最近學的拼音和漢字,貼到墻上、冰箱上、臥室里——做飯、忙家務時也能記。
網(wǎng)友們在楊維云的講課群里互助,分享自己的改變
跟著楊維云讀寫,她突然覺得這件曾經(jīng)難倒自己的事兒“好容易”。一年零四個月過去了,程麗梅掌握了所有拼音和簡單的漢字,可以用兒童書給5歲的女兒讀故事,也能在網(wǎng)上查些資料,有了自學的基礎。
她送女兒去幼兒園,聽教室里早讀念三字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在直播間學過,理解背后的意思,瞬間挺直了腰桿。她習慣聽課也帶女兒一起,如今女兒同步學會了拼音,她不再害怕教不好女兒。原來去家長會簽名手抖,現(xiàn)在,在很多人的注視下她揮筆自如。
她也終于有能力為家里賺取“一點點補貼”。她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家飯店切菜、打包外賣食品,一小時15元。和老板溝通時,她能打少量的文字。后來,女兒生病,她不得不回家照看,不舍地結束了這份做了20多天的工作,但她意識到邁出這一步?jīng)]有那么難。
對家人的埋怨也在逐漸平復。過去這些年,每每對生活不滿意,她習慣把問題歸咎于沒讓自己上學的父親和祖母。堅持學識字讓她逐漸掌握了人生的主動權。
程麗梅的一位“同學”同樣沒上過學,打一段話免不了出現(xiàn)好幾個錯別字,跟楊維云上拼音課后,對方做生意能獨自給別人開單子了。
程麗梅記得,一些老學員早已“畢業(yè)”,會?;刂辈ラg看看,留下問候和鼓勵。不少學生要給老師寄吃的,楊維云沒要過。
在這個直播間里,這些成年學生的“學費”僅僅是幾個“愛心”和“燈牌”——禮物欄里最便宜的。程麗梅習慣了跑去別人的直播間蹲紅包,搶到幾角幾分后攢著,回到這里換禮物給老師。
也有人被點燃學習的興趣,掌握拼音卻遲遲不肯“畢業(yè)”。方美章現(xiàn)在拼音、漢字轉換自如,跟著楊維云,她從拼音學到三字經(jīng),后來又接觸古詩。剛開始,楊維云也聽不懂她說話,現(xiàn)在兩人交流無障礙。
她希望自己能“活到老、學到老”。退休后的閑暇,她常去舞廳跳一曲。開始學習后,她沒再跳過舞。她如今白天顧自家的葡萄園,幾乎每晚都來上課。
她記得,自己在1958年邁入學校,想收集那時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老課本重溫一遍。她不再擔心和人交流,打算疫情結束出國走走,認識新朋友。
楊維云見證了方美章的改變,這些學生們的故事她都熟記在心底。在直播間里講課越久,楊維云越堅定自己要繼續(xù)下去。
她把更多的空閑用來備課、直播,“這是真正的老有所用”。住院7天,她背著黑板和粉筆去了醫(yī)院,除了輸液,只要身體允許,就正常開課。
她知道,在直播間里,有上萬人等著她,借此走向更加寬闊的人生。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程麗梅為化名)
【版權聲明】本作品的著作權等知識產(chǎn)權歸北京青年報【北青深一度】所有,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