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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開開心心的事體，

弄成這副樣子老么意思額！”

建國一個箭步?jīng)_到正扭打在一起的

兩位“老法師”當中

用力把兩人推開

一旁圍觀的“老法師”們紛紛應(yīng)和：

“個滴小事體，沒必要，

大噶拍照片就為了開心?！?/p>

這一幕發(fā)生在下午5點多的乍浦路橋上。兩位“老法師”因搶占機位發(fā)生沖突。被拍攝的模特面露尷尬，也上前勸阻。

“老法師”是中老年攝影愛好者的外號。在人群中辨別他們并非難事：鴨舌帽、T恤衫、休閑長褲、斜挎的相機包上掛著一瓶水、手握價值不菲的器材、看見穿著潮流的年輕人便一股腦兒地沖上去按快門，幾乎是他們的統(tǒng)一特征。

他們活躍在上海大大小小的網(wǎng)紅街區(qū)、商業(yè)廣場、展會展覽。甚至各類大型活動都有他們的身影。

網(wǎng)友們對此褒貶不一，有人敬佩他們的堅持，而更多的人則表示“不理解這樣的行為”。有人將其中專盯年輕女性拍攝的“老法師”與“為老不尊”畫上等號，將這群愛好攝影的中老年男性推向輿論的風(fēng)暴眼。

64歲的建國就是一位攝影“老法師”，他的故事講述了這一群體的另一面。

1沖突

因搶占機位而引發(fā)的沖突，建國早已見怪不怪。

在今年的上海時裝周新天地會場附近，一位穿著時髦的外國女性路過街頭，引起了在一旁蹲守的“老法師”們的注意。他們以最快速度沖到跟前一頓猛拍，有位“老法師”因腿腳不便落在后面，錯失最佳機位。旁邊的人時不時地擠著他，一怒之下，他用力推了前面的人。

上海時裝周新天地會場附近，“老法師”們正在給外國女孩拍照 圖/朱雅文

建國站在人群之外，拿著原本用來裝杏花樓酒釀的玻璃瓶，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水，他從不參與任何一場搶占機位的“大戰(zhàn)”，用他的話說，“看到小姑娘就沖上去，老么腔調(diào)額”。

這并不代表他平時不拍年輕女性。建國的微信好友里有不少被他拍過的女孩，大多是展會上的車模和路上偶遇的人，多拍幾次兩人就成為了朋友。“幫伊拉拍好照片，吾會抓緊把照片導(dǎo)出來發(fā)過去，伊拉收到照片老開心額”。有位車模建國連續(xù)拍了五六年，有一次沒去展會，車模還問他“今朝爺叔哪能沒來啦”。

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但凡出門拍攝，建國會常備兩本米奇米妮封面的相冊，里面塞滿了他曾拍攝過的女孩照片。即使再次相遇的概率很小，只要是滿意的作品，他都會打印出來隨身帶著，“有些沒留微信的，萬一路上又碰到了，正好送給她留作紀念”。

建國隨身攜帶的兩本相冊里塞滿了他曾拍攝過的女孩照片 圖/朱雅文

另一位“老法師”根福就沒有那么幸運。周六下午陽光甚好，建國推著自行車路過武康路，見根福正在給一位穿著背帶裙的女孩拍照。后來根福聊起這位女孩，“幫伊拉拍好照片，加了微信發(fā)過去，傳完就把吾刪特了”。

沖突并不僅僅局限于“老法師”群體內(nèi)部。前段時間，某打架視頻在“老法師”們?nèi)ψ永飶V泛傳播。視頻中，一位身著白色休閑裝戴著墨鏡的男子一把拿起店內(nèi)洗手液的瓶子，沖到街上向一位“老法師”揮了一拳，路人迅速閃開，躲在一旁記錄下這一幕。

小紅書網(wǎng)友針對這一事件制作的視頻 來源：視頻截圖

事情發(fā)生在HARMAY話梅，一家位于安福路的社區(qū)型咖啡美妝店。店鋪前半部分被打造成開放式露天就餐區(qū)，那些坐在臺階上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街景的潮男俊女自然就成為“老法師”們的“目標”。

據(jù)該店員工韓天回憶，當時有位戴著白色鴨舌帽的“老法師”偷拍店內(nèi)某位顧客，甚至追到店內(nèi)拍攝，影響正常營業(yè)。一位店鋪的常客實在看不下去，與“老法師”產(chǎn)生了語言上的爭執(zhí)，最后發(fā)展到肢體沖突。不少經(jīng)常在安福路出沒的“老法師”表示：“各種事情發(fā)生老多趟，有幾趟警察都來了，現(xiàn)在店外面的椅子都撤掉了?！?/p>

“偷拍和打人都不對，攝影師和被拍者之間缺少溝通?！表n天說。在安福路，“老法師”們幾乎每天都準時報到，時間從下午2點持續(xù)到5點，工作日大約有十幾二十個人，一到節(jié)假日或周末人數(shù)將近翻倍?！盁o論刮風(fēng)下雨還是風(fēng)吹日曬，他們‘上班’比我們都要積極”，韓天打趣道。

說起這件事，建國笑了笑，“見怪不怪”。在他看來，中老年人愛好攝影值得鼓勵，但不應(yīng)該因為個人興趣愛好而影響他人的生活。在建國的觀念里，扎堆街拍帶來最負面的影響是阻礙正常交通秩序。

在安福路上，老法師們經(jīng)常占用橫道線的位置拍攝過馬路的年輕人，部分被拍者也會迎合他們，重復(fù)多次過馬路。好幾次下午四五點，建國在安福路與武康路交叉口拍照，目睹有些老法師不顧紅綠燈指示亂穿馬路。他們似乎并不在意耳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路上的車輛也只能跟隨著老法師們的行動軌跡緩慢前進。有一次，一位男性駕駛員怒氣沖沖地下車，向“老法師”們跑去，咆哮著讓他們“伐要擋路”。

武康路和安福路交叉口，“老法師”們占道扎堆拍攝 圖/朱雅文

2愛好

在“老法師”群體中，64歲的建國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他愛好攝影多年，出門總是帶著相機，卻經(jīng)常一張照也不拍。爺叔們圍著年輕人拍照，建國就在一旁興致勃勃地向別人請教攝影構(gòu)圖。每到傍晚五六點，乍浦路橋上的“老法師”們收拾東西打道回府，建國在附近吃個便飯，便開始推著自行車逛夜市、逛商場。他解釋，逛街不是為了拍照，而是了解當下前沿的各類時尚資訊。

乍浦路橋上，建國和幾位“老法師”一起探討攝影構(gòu)圖和調(diào)色 圖/朱雅文

建國經(jīng)常把相機電腦直接擺在路邊去逛店鋪，他說“不會有人拿的” 圖/朱雅文

為什么有時帶著相機卻一張照片也不拍？建國笑了笑，“沒必要什么都拍，看過了解過，相當于在心里拍過了”。為什么去過的地方還要反反復(fù)復(fù)去？建國的答案是，“上海每天都不一樣，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不了解最前沿的資訊就會落后”。

話到此處，或許應(yīng)該重新介紹一下建國的攝影人生：初中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崇明國營農(nóng)場插隊三年，之后頂替父親的工作進紅旗力車廠，從最基礎(chǔ)的機械工種做起，一路做到工會攝影記者和工廠總務(wù)。進廠后，建國開始玩攝影，為了提高攝影技術(shù)，他曾參加過照相館舉辦的攝影課程，學(xué)費自己攢，人生第一臺相機也是每月存10元買下的海鷗牌膠片機。退休后，他加入黃浦區(qū)老年攝影協(xié)會，“十幾年了，可以說是元老級人物”，建國總是這樣稱呼自己。

街拍是從退休后才開始的，前前后后共買了四五臺相機，用他的話說，“儂歡喜吃老酒抽香煙，吾歡喜拍照片，想法不同”。有幾回碰到熱愛攝影但沒條件買設(shè)備的年輕人，建國二話不說就送了臺相機鼓勵對方認真學(xué)攝影，“也許是騙我的，伐去管，總歸有伊的用途”。

他的退休生活比年輕時工作還忙碌，沒有周末，沒有休假，除非天氣不好，否則每天都背著個相機“蕩馬路”，建國是“老法師”圈子里公認的“趕場達人”。他很擅長“做功課”，一年里所有重要的攝影活動和時間節(jié)點，建國全都了然于心，甚至每一天的街拍路線，他都會提前一個晚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建國為一周的攝影日程“做功課” 來源：聊天截圖

他的一天是這樣的：上午第一站通常是公園或創(chuàng)意園區(qū)；下午會去安福路、武康路、永康路等網(wǎng)紅街區(qū)“帶一圈”，順便喝個下午茶，喝茶時也不忘觀察，看到新奇的人事物總會抓拍上幾張。他騎車習(xí)慣騎路中央，這樣能同時觀察到兩邊的街景；傍晚在乍浦路橋和“老法師”們交流一天下來的拍照成果；晚上的時間留給市中心的商業(yè)街區(qū)，建國喜歡看櫥窗內(nèi)一切最新最前沿的產(chǎn)品。最后一站是吳江路步行街，這是滑板青年們的圣地，建國坐在一旁喝茶欣賞。等到夜深人散，他緩緩地推著自行車回家，為了不影響家人休息，他為自己打造了一間攝影工作室，里面塞滿了打印機和各類照相器材。深夜坐在工作室里整理照片，最后翻開孫子讀書時用的寫字本，這是他的日記本，寫下今天的見聞，感嘆一句“一天的工作又完成了”。

在建國看來，“擔心落后”的另一層含義是“害怕衰老”，尤其是退休后心態(tài)和狀態(tài)上的衰老，他愛攝影，因為攝影“永遠學(xué)不完”?！皵z影展開的內(nèi)容有很多，要知道一年里不同花開的時間，天文地理，動物和自然界的一切知識，最新的網(wǎng)紅打卡點，上海各條馬路的特色，搞攝影的都要學(xué)習(xí)，所以攝影學(xué)不夠，天天都在學(xué)，長知識?！闭f他是上海的“活地圖”一點兒都不為過，騎車去任何一條市中心的馬路都不需要導(dǎo)航，他的下一步計劃是梳理郊區(qū)各個名勝古跡的最佳攝影點，再逐一打卡拍攝。

建國推著自行車走在武康路上，車筐里放滿了他的拍照設(shè)備 圖/朱雅文

攝影也并非建國退休生活的全部。只要談?wù)撈鸶信d趣的事情，這位64歲的上海爺叔能滔滔不絕地講上半天：喜歡研究服裝設(shè)計、給朋友設(shè)計過家裝、各類展會甚至是化妝品展都要去“軋一腳”、去方艙做過志愿者給患者們發(fā)藥、最喜歡看東方衛(wèi)視的綜藝《媽媽咪呀》、從上海沿著國道騎共享單車到寧波旅行、背著八大包行李在四明山頂扎帳篷露營……“時間”是建國最珍視的東西，但凡是新鮮事物他都想去接觸，他給自己定下的要求是：不斷學(xué)習(xí)，永遠與時代同步。

攝影成為他觀察社會的“第三只眼”，尤其是時尚行業(yè)。建國常年穿著兒子淘汰下來的舊衣服，黑色的鴨舌帽是適馬相機的周邊產(chǎn)品，戴久了帽檐甚至有些褪色，西褲和皮鞋也是老派的上海爺叔標配，從著裝上看，他與“時尚”毫不沾邊。

建國的黑色鴨舌帽是展會上發(fā)的周邊 圖/朱雅文

路過安福路上的新潮服飾店，建國把自行車停在一旁，研究起櫥窗里當季流行款服裝的剪裁設(shè)計，“以前我在中國紡織大學(xué)（現(xiàn)東華大學(xué)）學(xué)過三個月服裝設(shè)計，從設(shè)計到成衣都會弄，這種不難做，長袖子難”，他指了指櫥窗里一件白色短袖上衣。瞥見網(wǎng)紅街上穿著時尚的女性，他拿起相機立馬抓拍，動作快準狠，一抓一個準，拍完后仔細端詳衣褲款式和整體搭配，“這種喇叭褲配金屬鏈條，再搭個無袖上衣，很有特色，既顯身材又不突?！?。很顯然，他的關(guān)注點并不在女孩身上。

“老了就不能追潮流？我就不買這個賬，時尚不是年輕人的特權(quán)”，建國從來就是個不服輸?shù)娜恕?/p>

3尊重

微信公眾號“柒映像”曾于8月30日發(fā)布了一個自稱“可能會因此掉粉”的視頻，轉(zhuǎn)發(fā)量近一萬，視頻中的陳述者為“老法師”們“發(fā)聲”，在評論區(qū)引發(fā)起熱烈的討論。

視頻中一位撐著拐杖的老法師正在拍攝，有些網(wǎng)友稱贊其精神可嘉，另一些網(wǎng)友則評價“路都走不動了，撐著個拐杖還喜歡拍美女”。

該視頻中，一位行走不便的“老法師”正在攝影 來源：視頻截圖

污名化一旦形成，有關(guān)老法師的一切似乎都變成負面的。有人評論質(zhì)疑，“用手機拍照也能算攝影愛好者嗎”，更有甚者直接提出，“愛好是好事，愛好拍女人就是問題了”。視頻下方甚至還有這樣一條評論，“老年人可以去拍一些老年人的題材，真的不要去湊年輕人的熱鬧，或許會好一點?！?/p>

令建國疑惑的是，為何6月以來，圍繞中老年男性攝影愛好者的爭論如此熱烈？為了搞清楚原委，他也成為了安福路和乍浦路橋上的?？?。相比拍照，他更多是在觀察這一社會焦點問題。

建國在安福路上觀察周邊情況 圖/朱雅文

建國把“老法師”群體分為三類，“有來拍著玩玩打發(fā)時間的，有來專門學(xué)攝影的，也有來拍照發(fā)在網(wǎng)上賺流量的”，卻把自己歸在第四類，“我只是來湊熱鬧觀察社會的”。

在安福路上，建國偶遇了德寶，德寶沒有相機，常年用手機拍女性視頻，兩人攀談之際，德寶瞥見路邊一位穿短裙的女性，卻沒有舉起手機?！皟z哪能伐拍？”建國感到疑惑。“有撒好拍的，伊又伐動，擺拍沒人看，點擊量上伐去”，德寶對此不屑一顧，他拍女性視頻是為了上傳抖音，博取流量。

德寶是眾多“老法師”的典型代表，拍攝的年輕女性照片或視頻常常會發(fā)小紅書、抖音、朋友圈，一是為了炫耀攝影技術(shù)，二也是為了博取外界關(guān)注。建國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有些老頭專門盯著小姑娘下半身拍，素質(zhì)老低的，也不理解為撒要這么做，這個和學(xué)攝影、搞攝影是兩回事”，“老法師”們甚至?xí)笈⒄驴谡致冻鋈?，建國更是疑惑不解，“戴口罩是防疫要求，怎么能因為你要拍照去要求別人摘口罩？”

與他們不同的是，建國沒有抖音或小紅書賬號，朋友圈更是“干干凈凈”。雖然他拍照的目的并不在此，但網(wǎng)友們也把他歸于一類，他時常能在社交平臺上看到網(wǎng)友們拍自己的視頻，底下的評論大多帶有貶義。面對這些評論，建國似乎并不在意，“是有寧伐支持阿拉這種興趣愛好，嘴巴長在人家身上，吾管伐到，自己伐要做伐好的事體就好了”。

小紅書網(wǎng)友拍攝的建國視頻，描述其為“老色影師” 來源：視頻截圖

“任何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好事，往壞的方面想就變成了壞事”，他不想浪費時間去爭論是非對錯，“吵下去沒完沒了，有這時間還不如過好自己的生活，人生短暫”。

但這的確給建國的日常攝影帶來了麻煩。很多次他看見年輕女性想給她們拍照，還未開口詢問，女孩們已跑遠，嘴里還嘟囔著，“快跑快跑，‘老法師’又來了，拍完又要發(fā)到網(wǎng)上了”。建國對此表示尊重，“人家不愿意，堅決不拍，這是底線”。

面對網(wǎng)絡(luò)上的負面評論，根福倒是覺得“既委屈又冤枉”。根福原是永康路街拍的?？?，永康路一度形成較為良好的街拍氛圍，因為封控，永康路元氣大傷，根福只好轉(zhuǎn)戰(zhàn)安福路，“有很多年輕人拍視頻對老年人亂評一通，以求流量，最近拍攝環(huán)境不太友善，我們大多數(shù)人拍照都是文明禮貌的?！?/p>

有一次建國在橋上遇見了“老法師”向軍，向軍同他講起了一件趣事：“前幾天在橋上，好幾個年輕小伙子逮著小姑娘拍照，拍完就問伊拉要鈔票，一張照片收一百塊，小姑娘都急哭了，吾實在看伐下去，上去解圍，還幫伊拉拍了好多照片，加了微信發(fā)過去，小姑娘一個勁兒地說‘謝謝爺叔’?！?/p>

“是的呀，阿拉拍照片又伐收鈔票，不圖名不圖利，就圖個開心健康?！苯▏胶偷?。

乍浦路橋上，“老法師”給年輕人拍照后討論成片 圖/朱雅文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原創(chuàng)稿件，未經(jīng)允許嚴禁轉(zhuǎn)載

作者：朱雅文

微信編輯：泰妮

校對：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