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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父親節(jié)那天，下水救人的父親消失在永定河丨逝者
更新時間：2022-06-22 20:22:10作者：未知
“可能在那一刻，他的父愛爆發(fā)了?！?/strong>
▲孩子滿月時，周宏勃一家人拍下的全家福。 受訪者供圖
▼全文3236字閱讀約7分鐘
沒人知道最后那一刻，周宏勃 心里在想什么。
永定河下的暗流不懷好意地舔舐過來，他回頭向妻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下沉，直至完全從水面消失。
三個落水的孩子被救上岸，救人的男人再也沒能回來。那天是2022年6月19日，父親節(jié)，31歲的北京延慶人周宏勃，永遠從兒子的世界離場。
消失的救人者
夏至將近，陽光攤開，北京進入炙烤模式。
6月19日，父親節(jié)。下午兩點，行道樹叢鋪下重重綠影，32℃的高溫里，永定河抹出一彎清涼，孩子們戲水的嬉鬧聲，在阜石路橋下清脆彈射。
突然，一聲尖利的“救命”從喧鬧中躥出，扎進黃玲的耳膜。循聲看去，她發(fā)現(xiàn)河中央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正在掙扎?！罢l家的孩子落水了，快救人！”黃玲大喊。
一個20多歲的男生跳了下去，游到一半，又折返回來，無奈地對岸上的人說“救不了”。黃玲估計，他應該是體力不支——孩子的落水點，正是幾十米寬的河道中心。水很急，孩子們被水流沖得越來越遠，水已經(jīng)沒過求救女孩的眼睛。
正在散步的周宏勃一家也發(fā)現(xiàn)了河面上的動靜。見河里的小女孩眨眼間就沒了蹤影，周宏勃把手機往妻子唐欣（化名）手上一扔，扭頭就跳進了水中，連鞋子都沒顧上脫。
周宏勃游得很快。黃玲估摸著，不到20秒，他就游到落水的孩子身邊，將沉入水中的女孩送出水面。她看到女孩的頭露出來，救人男子的身子卻沉了下去，幾秒鐘后，才又看到他的頭。隨后，兩人不知為何一直在河面打轉，救人男子緩了一會兒，才繼續(xù)將女孩推向水淺處，等女孩的肩膀露出水面，又立刻折返去救男孩。
周圍的人趕忙下水將女孩拉上岸，又有幾個人分別跳下了水，黃玲也將帶來的游泳圈扔到水里。救人者拉起泳圈，游向落水的孩子。
唐欣一手抱著一歲半的兒子，把周宏勃蹬掉的鞋子從水里撈出來。她心里直打鼓，丈夫會水，但不經(jīng)常游，也不熟悉這片水域。上次一家人來這兒，還是冬天，河面被冰鎖了個結實，他們推著孩子溜達一圈就回去了。
但她愿意相信丈夫——既然去救人了，他肯定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墒沁@一次，丈夫失信了。幾個孩子都被救上了岸，周宏勃卻再也沒有上來。
唐欣沖著人群大喊，“報警！打120！”周圍的群眾告訴她，已經(jīng)報過警了。唐欣慌了，她哭著給母親打電話。河岸上站滿了人，來回走動著尋找那個勇敢的男人。
消防來了，藍天救援隊也來了，聲吶、排鉤、探桿都用上了，還是沒有周宏勃的影子。水面上畫滿沖鋒舟破出的波紋。黃玲看到唐欣一直守在那里，坐在板凳上，給懷里的孩子喂奶。她沒忍心上前打擾。
▲6月19日下午，北京市石景山區(qū)阜石路橋下永定河段，周宏勃為救落水兒童不慎溺水后，石景山消防支隊石電消防救援站前往救援。石景山消防供圖
潛水員沈平（化名）綁好引導繩，穿戴好設備，和同事們在河底扇形潛游，從50米半徑開始，慢慢縮小搜救范圍。近5米深的水下暗流涌動，河床崎嶇，基本什么都看不到。沈平摸到了水草，摸到了鋼絲，最后，他摸到了周宏勃的手。
幾名救援人員合力將周宏勃拽出水面。此時距離他救人溺水，已經(jīng)過去了4個多小時，他的身子僵硬、冰冷，臉上帶著幾塊瘀斑。在場的救援人員都記得，那一刻，唐欣爆出令人心碎的哭聲。
這頓飯，永遠欠下了
凌晨三點，兒子仍然在唐欣懷里不?？摁[，喂奶也不吃，撫摸也不管用。
或許是缺了爸爸抱著轉圈的睡前游戲，這個一歲半的男孩，已經(jīng)一個勁兒地哭了兩個小時，但這一次，再也沒有爸爸故意扮丑逗得他嘎嘎笑了。
唐欣幾天沒睡著了，一閉眼，腦子里一遍遍過著丈夫出事當天的場景。
像暗房里浸在定影水中的相紙，所有的細節(jié)慢慢顯現(xiàn)出來。她還記得，當時泡在水中的丈夫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慢慢地下沉，直至完全消失。后來，丈夫被拉上來，她遠遠地望過去，恍惚間想，有沒有人可以給他做一下心臟復蘇，萬一他還能醒來呢？
屋里亮著燈，柔和的光線織出一只紗罩，卻還有那么多鏤空的窟窿眼，小蟲飛進來，在心上咬一口，又酸又痛。
唐欣還記得剛認識周宏勃的樣子。人瘦瘦的，又高又帥，一米八二的大個子，手卻嫩得像小姑娘一樣。后來，他去做了園林工作，從栽花種草開始，人曬黑了，也比以前“糙”了些，做事認真這一點卻始終沒變過。
等做到管理崗，他的工作就更不分周六日，只要手機一響，就要立即趕到。管理的樹被人投訴太高擋視線了，樹倒了，花草要養(yǎng)護了，他都得想著。
他不善言辭，不懂得浪漫。情人節(jié)人家都買花、送巧克力，他說那些不實用，拉起媳婦出門吃頓好的。
他喜歡做飯，總是變著花樣做菜，可以一個月不重樣。出事那天早晨，周宏勃進行了個大膽的嘗試，他用西葫蘆炒了土豆，第一回做，還挺下飯。
小家添了孩子后，他幾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孩子身上。唐欣坐月子，孩子尿不濕都是他換的。夜里不管幾點，只要是孩子的事，他都要自己來做。
發(fā)小郭璞豪比周宏勃早一年當爸爸，他還記得，晉升奶爸后的周宏勃，經(jīng)常緊張兮兮地向他討教：沖奶粉要用什么溫度的水，紙尿褲要買什么樣的……
小男孩一歲半了，顫顫巍巍地學走路。平時不哭不鬧，古靈精怪的。正經(jīng)教他說話，他不好好學，卻總是在不經(jīng)意時叫幾聲“爸爸”，就像在給周宏勃驚喜一樣。
此前，剛到園林單位上班的時候，周宏勃以為要住宿，怕唐欣在家孤獨，特意買了一條狗來陪伴。后來單位沒要求住宿，金毛“可樂”倒是從小長大，成了家庭里的一員。
▲周宏勃喜歡小動物，回到家也喜歡和金毛“可樂”待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金毛體型大，怕白天嚇著小區(qū)里的老人孩子，周宏勃都是等夜里十點多，小區(qū)沒人了才下樓遛狗。平時周宏勃工作忙，唐欣在家抱著孩子玩兒童電動車，“可樂”就跟在后面，替周宏勃貼身守護著母子倆。
前段時間，兩口子因到訪疫情風險區(qū)隔離在家，曾拜托一位鄰居幫忙養(yǎng)狗、遛狗?！翱蓸贰别捵?，偷吃了人家的排骨。聽說后，周宏勃18日晚上去買了排骨，準備炒了請鄰居一起吃。
誰料想，這頓飯，倒是永遠欠下了。
“你爸爸是個好人”
周宏勃有一幫關系很好的發(fā)小，都是初中同學。
延慶依山傍水，村里的孩子，沒幾個不會水的。彼時，幾個男孩子在山里打鬧玩耍，一天“唰”地就過去了。長大了，各自工作時間不同，難聚齊，但逢年過節(jié)，總會有人在微信群吆喝一聲，大家湊一塊兒聊聊天。
每次聚會，周宏勃總是默默做事的那個。在家做燒烤，他總挑最累做重的活干，搬烤爐、拎食材。其他人在一旁聊天，他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穿肉串。就像小時候上學，大家都會跑到小賣部買零食，但他從來不去，總是安安靜靜地回家，抓緊為農忙的父母做晚飯。
▲2018年，周宏勃（右）和發(fā)小聚會時，一起玩“撕名牌”游戲。受訪者供圖
20日上午，唐欣給丈夫的發(fā)小們發(fā)去消息，周宏勃走了。幾個人一時失掉了反應，過了許久，心臟才像過電一樣激跳起來。
冀家軍覺得，一切都不像真的。在他過往的人生里，下水救人的事，都發(fā)生在新聞報道里，他從沒想過，自己的朋友就成了那個英雄。
郭璞豪開始“臭罵”周宏勃。他知道周宏勃善良，可他忍不住，“為什么不考慮一下自己一歲多的孩子？”情緒緩緩沉淀，同樣身為父親的他，舌尖泛起苦澀，“可能在那一刻，他的父愛爆發(fā)了?！?/p>
沈平做了近10年的潛水員，見慣了生死。一個個沉甸甸的失去讓他清楚，需要自己出場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溺水者生還的希望已經(jīng)破滅。可是，見慣不代表能平靜面對。
和周宏勃一樣，沈平也成為父親不久，19日這天，是他過的第一個父親節(jié)。搜救的時候揪緊神經(jīng)，他清空心思只顧著摸索，等回家坐定了，看到網(wǎng)上的視頻，終究還是繃不住了，“他是救人走的，而且還是在父親節(jié)，我親手把他送走了。”
聽說周宏勃家庭情況比較困難，沈平輾轉聯(lián)系到了唐欣，什么話都沒說，只留了1000元錢。21日下午，周宏勃及另外兩名救人者被確認為見義勇為，區(qū)領導也趕到周宏勃家中慰問。
周宏勃沒有給妻子和兒子留下一句話，甚至因為下水早，人們都沒來得及拍下他奮力踩水的身影。兒子在唐欣的懷里安靜地偎著，全然不知道父親正從自己的世界離場。
唐欣說，等以后孩子長大了，問起自己的爸爸是什么樣的、去了哪里，她會和孩子慢慢講起那個曬在陽光下的故事，“你爸爸是個好人?！?/p>
新京報記者 | 吳夢真 郭懿萌 趙敏
實習生 | 叢之翔
編輯 | 李彬彬
校對 |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