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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不能用“適合小孩看”要求所有中國動畫
更新時間：2023-01-13 08:38:09作者：智慧百科
【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聆雨子】
近日播出的動畫系列劇《中國奇譚》，口碑一路上揚，在媒體和網(wǎng)友的風評中美譽度極高。
CG渲染的寫意水墨淡彩，干干凈凈、不媚俗又不扎眼的國風造型；植根并脫胎于傳統(tǒng)文化資源，又對接和落定于現(xiàn)代社會生存體驗的故事立意；乃至片頭“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字幕一出，所喚起的情懷代入感——關(guān)于中國材質(zhì)、中國故事、中國學派的動畫史黃金歲月的回想。
凡此種種，都是它收獲普遍點贊的理由。
“我們?yōu)楹慰傇诳霖焺赢嫛保?/strong>
不過也有不一樣的聲音傳出，“某家長”炮轟該片畫風可怕、嚇哭自家寶貝、眼見著會留下童年陰影從小厭世……用語尖銳極端，引發(fā)不小議論，甚至登上微博熱搜。
網(wǎng)傳的所謂“家長炮轟《中國奇譚》”
平心而論，此篇沒來源沒署名、連個微信對話框都懶得用、上來便籠統(tǒng)冠以“我家孩子”的小作文，像移動互聯(lián)時代一切以情緒對立為密鑰的引戰(zhàn)伎倆一樣真實性成疑：到底是哪位家長、到底是哪位孩子、到底發(fā)生在哪個家庭與哪個城市？
總之，它太近似隨便哪個缺乏流量的營銷號編輯手筆，屬于“認真你就輸了”的東西。哪怕非說是片方的反向營銷，都可能成立。
誰都知道，有分歧，就有眼球聚集。
但它丟出的一系列大詞兒——“有什么教育意義”、“動畫是給兒童看的吧”，一邊顯得很迂腐很臭大街，一邊又有種理直氣壯、不容分說的政治正確。
娛樂休閑、審美塑造、教益導引，動畫究竟該以何者為其第一性、為優(yōu)先職能？將成人受眾納入其中，能否成為動畫的合理傳播向度？國產(chǎn)動畫所長期遭遇的“低幼化”詬病到底成因為何？動畫和兒童成長之間的關(guān)系又該如何看待？
相比這位“家長”上綱上線的責難，被責難引申出的話題，才更有加以討論的必要。
對《中國奇譚》這類既不存在于公共電視頻道、也不進入春節(jié)寒假檔院線、連網(wǎng)絡(luò)上都只是單渠道付費播放的作品來講，家長作為監(jiān)護人的把關(guān)力相當可控，即便覺得它的風格不匹配自身育兒理念，也有的是辦法先行規(guī)避“誤接觸”的可能——“能引導孩子不看”的情況下，詬病主創(chuàng)方“你不能這么拍”，就顯得較無道理。
《中國奇譚》宣傳圖
好了，這里出現(xiàn)一個特別想要強調(diào)的關(guān)鍵詞：“引導”。注意，是“引導”，不是“杜絕”和“隔斷”。
“引導”的基礎(chǔ)是“平等相處與交流”，而不是“一廂情愿地按我的假定樣本來生產(chǎn)”。
如果描述一下當前的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一個顯著的分裂正在觸目驚心地鋪開：
一方面，成年人將自身無法施展的抱負、無法兌現(xiàn)的理想紛紛轉(zhuǎn)嫁給兒童，過早將其帶入競爭和內(nèi)卷當中——因為成年人很累，所以孩子也被拉著一起累；
但另一方面，成年人又常常會對“童年”展開烏托邦式的想象，并利用這種想象調(diào)劑甚至治療自己的精神困境——因為成年人很累，所以孩子要負責讓成年人看著沒那么累。
說白了，成人世界既希望兒童盡快早熟、盡快投入成長、盡快變得強大，以滿足他們對兒童的社會學期許；又希望兒童永遠天真、永遠呆萌可愛，以滿足他們對兒童的哲學期許。
毫無疑問，這兩者是矛盾的。前者把“游樂場”提前改造成了“教科書”與“比賽道”，后者又把“游樂場”封印成了“烏托邦”和“隔離點”。
前者讓做父母的一聽《中國奇譚》正聲名大噪，就唯恐落下了一次跟風受教育的寶貴機會，急不可待喊著自己孩子往屏幕跟前湊；后者讓做父母的一看《中國奇譚》偏于暗黑系和奇幻系，就迅速判定這不是教育而是毒害，急不可待地回過頭來鳴冤叫屈。
這里面的“既要又要也要”，最終只會演繹為一次次氣急敗壞、一次次樹敵獵巫：《小豬佩奇》被投訴過，因為老是“跳泥坑”太不衛(wèi)生；《喜羊羊灰太狼》被投訴過，因為“潛在的暴力暗示”；《虹貓藍兔七俠傳》被投訴過，因為人物疑似談戀愛；《熊出沒》被投訴過，因為“光頭強拿著電鋸砍樹，既不環(huán)保又不安全”。
已有從業(yè)者哀呼：能不能通過“管管這屆家長”來“救救動畫”。
“我們要給孩子怎樣的動畫？”
正如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里提到，現(xiàn)代視聽媒體的興起，讓成人世界的秘密越發(fā)被兒童以娛樂的方式所熟悉，于是，模糊了兒童與成年人的界限。
理論上，你在家隨手外放一個抖音短視頻時，孩子無意聽到的“負面信息”數(shù)量，大約已超過一部你眼中“不適兒童觀看的動畫片”百倍以上。
此種大環(huán)境，呼喚的是某種更柔性、更務實的態(tài)度，鎖不住、攔不下，那就良性而積極地共存共生：
第一，別把孩子想得太弱，覺得他們只能看我們?yōu)樗麄兞可矶ㄗ龅膬?nèi)容，其它的一概消化不了，孩子有資格也有權(quán)去了解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第二，也別把孩子想得太狠，覺得他們會對一個文本里的一切無論正負照單全收，其實，孩子會從他們的角度、他們感興趣的切入口去理解一個故事，而那個屬于他們的角度與切入口，往往是非常善良、純真、美好的。
拿我自己舉兩個不太恰當?shù)睦樱?/p>
我兒時的整個想象世界、對美和正義乃至于信念的認知，我對于文學和藝術(shù)的熱愛，都來自于《西游記》，它當然是世界名著，但你不覺得，它里面也充滿了封建迷信、因果報應、血腥殺戮、妖魔鬼怪嗎？
“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動物世界》，我從那里面學會了數(shù)量極為可觀的知識，但很抱歉，那里面還有動物交配的畫面，我卻一點都沒留下印象。
《動物世界》經(jīng)典臺詞之一：“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大草原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jié)……”
閱讀、觀影、看動畫，這些事情不是一個無菌暖房，恰恰相反，它們是一個脫敏的過程，一個在陰影中學會辨識陽光的過程。
許多人都愛回憶“童年陰影”，許多人都有“童年陰影”。
但你可曾發(fā)現(xiàn)，大家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調(diào)侃和戲謔的意味，遠遠多過懼怕和戒備的意味——能拿出來說的陰影，往往不是真陰影。
80后的童年陰影里有《葫蘆娃》里的蛇精、有《黑貓警長》里的食猴鷹、有《天書奇談》里的老巫婆、有《哪吒鬧海》主人公自盡時和《雪孩子》主人公犧牲時的哭到不能自已，可眾所周知，它們都是國漫最輝煌的作品。
就拿《黑貓警長》里那集《吃丈夫的螳螂》來說：螳螂太太吃掉了螳螂先生，簡直是變態(tài)加反倫理，放在今日，估計已被舉報一千遍。但“螳螂會在產(chǎn)卵時吃掉配偶”這個奇特的生物學常識，以及它所傳遞出的大自然的包羅萬象，又豈是一句“童年陰影”所能涵蓋抹除？
“螳螂先生”被吃掉……
可惜沒誰統(tǒng)計過，有多少當初的兒童，是在被這一集嚇到之后，對科學萌發(fā)了濃郁的興趣和探索欲望，甚至就此走上求學研究深造的道路。
這個意義上，“童年陰影”更確切的表達是“童年震撼”與“童年沖擊”，是給孩子打開全新大門的顛覆感。急著剔除陰影，或許同時剔除的，還有本可以同步發(fā)生的啟迪、思考、感悟、觸動和點燃。
“寓教于樂”含有復雜的層次，將根本著眼點放在“教”還是“樂”上，“寓”的效果將大相徑庭。如果不能恰當掌握“寓”的平衡與巧妙，讓“教”的過度擴張，傷害了作為基礎(chǔ)而存在的“樂”，那么模式化與板滯化的教條主義誤區(qū)必將隨之跟進。
“樂”就意味著要有矛盾沖突，要有反派，要有對抗，要有驚悚，要有叛逆的性格，這些詞語放在家長們眼里，好像都不那么正面，但它們都是手段和方法，而不是結(jié)果本身。
因此，與其去微觀上細摳“在文學藝術(shù)里構(gòu)建一個怎樣的世界才能安全地提供給兒童”，不如去宏觀上思考，怎樣用文學藝術(shù)讓兒童去更有自主性地愛上世界、理解世界。
“我們自己是否也需要動畫？”
另一個亟待說明的問題是：
動畫與兒童思維的趨近性，以及兒童對于絢麗色彩、豐沛想象的天生好感，決定了此二者在客觀上確實存在著明顯交集、存在一目了然的親緣，但它們絕非簡單的綁定關(guān)系。
“動畫只適合小朋友”，乃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早被拋卻的刻板印象。
事實上，也正是此種老套定見遲遲未能破除，才讓中國動畫一直固步于類似幼稚廉價小兒科的、根深蒂固的輕慢中，幾乎主動地遠離了幾乎所有宏大的主題與復雜的情感。
作為一種獨立發(fā)展的藝術(shù)樣式，動畫是和文學、電影、戲劇并列的文化輸送業(yè)態(tài)和表達語態(tài)，它所能夠、所應該承擔起的職責非常多維，哪怕是“講好中國故事”、民族美學重塑這樣星辰大海的目標。
既然動畫不是只為孩子提供，那就不能把“孩子所能接受的標準”等同為“動畫理當貫徹的標準”，從而默認每部動畫都必須以“保護孩子”為旨歸來忙著自我審核。
也就是說，當本國不曾采用動畫（乃至所有影視作品）分級制，導向之理想局面，該類比為“超市里有琳瑯滿目的食物，不同年齡層次的人各取所需自行挑選”，而不是“因為嬰兒消化不了谷物和肉類，所以超市貨架上就只許擺放奶粉”。
這個破圈路徑，大致能概括為：只拍給孩子看的動畫——嘗試拍一些不只給孩子看的動畫——開始拍出一部“這真的不是給孩子看”的動畫。
所以《中國奇譚》，其實給出的是對第三個階段的實踐，很有難度但卻必須面對的階段。考慮到它的原名叫《中國妖怪》，更能坐實了這種“非幼向”的自我定位。
《小妖怪的夏天》被大家看出了錐心泣血的辦公室辛酸淚，社畜們感同身受的苦逼怨念，受困朝令夕改的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作風，“拿主意的人太多而干活的人太少”……總之，觸目都是似曾相識的日常。除去這份現(xiàn)實主義的自嘲，它更藏著一點哲學意味的悲涼色澤：哪個孩子最早的動畫夢里，不是想著長大后會變成孫悟空，誰知在生活最真實的林壑中，你不過是砍柴升火、造箭刷鍋，連大王長啥樣都沒見過的小嘍啰。
網(wǎng)友用《小妖怪的夏天》做的表情包
至于《鵝鵝鵝》，你可以說這是惡作劇，是惡靈之物對人類的戲弄；你也可以說這是啟示錄，是通靈萬物對人類的點醒；你更可以說這是鏡像、隱喻、借陌生他者完成的自我打望——情欲洶涌，誰不是鬼胎暗結(jié)、欲壑難填，放任那個呼之欲出又欲蓋彌彰的本我，越墜越深。
它們一個來自“神魔小說”傳統(tǒng)、一個來自“志怪小說”傳統(tǒng)，但它們講的，都是“另一個世界上的另一群我們”。
這些東西的確不會被孩子理解、也不必要去被孩子理解，它們是對更廣大的“已成年人群”內(nèi)心的關(guān)懷，是代表國產(chǎn)動畫去主動觸碰那些，之前不曾觸碰的痛點和柔軟。
（以至于第三集《林林》內(nèi)核稍偏淺顯，馬上招來一片“過于平庸”的失望之聲。）
何況，對成人而言，動畫的超現(xiàn)實形式感、動畫的理想主義色彩、動畫的萌點和酷炫，反倒還能掉過頭來，軟化一部分無法消化的殘酷，就像《小妖怪的夏天》在那么絕望的情緒里，還留了一個齊天大圣慧眼辨善惡、救難于水火的光明尾巴，就像《鵝鵝鵝》再幽深奇僻，總也沒到午夜兇鈴和貞子那種引起感官不適的程度。
同一個玩意兒，拿給孩子看是“過于恐怖”，拿給大人看、直面大人的問題與困惑時，卻會讓“恐怖顯得不那么恐怖”。
這就是“對不同受眾使用不同標準”的意義所在。
事實上，如今瘋轉(zhuǎn)《中國奇譚》的、分享《中國奇譚》的、路轉(zhuǎn)粉安利《中國奇譚》的，幾乎都不帶有“兒童”或“家長”的標簽，也擺明了這是自己的喜好、感動和推薦，與“兒童”、“家長”這類身份均絲毫無關(guān)。
中國動畫的拓荒與成長，這一步非常重要與關(guān)鍵。
本次《中國奇譚》誘發(fā)的微末爭端，其實是動畫在主題、意象、尺度上的突破嘗試，和部分觀者舊有認知發(fā)生的摩擦碰撞，是當代文化日趨多元的接受環(huán)境，與部分家長仍想要為兒童營造的純化空間發(fā)生的齟齬不快，歸根結(jié)底，都是變革發(fā)展中的適應期和陣痛期。
其實任何一種作品都不可能吸引全部的人群，但任何一種作品，都有資格去找到它想要找到的人群。
最后，非要啰嗦一句的話，這也算一次小小提醒：在全年齡段覆蓋真正得到貫徹、深入人心之前，記得把片頭加上“適合13歲以上觀眾”或“可能有部分畫面會造成未成年人不適”，也許會更加妥帖、穩(wěn)健，更能把無效和無益的爭端消弭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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